我们虽是对门而居,自我记事起,我却很少见她出入。他的丈夫,我叫他“太爷”的男人,倒总是门里门外地忙活着。我经常见他,喊他“太爷”,他“哎”一声,就继续他的事。倒是有时他“哎”一声我没听到,我就再喊一声“太爷”,他“哎”一声就匆匆进门去,走得很急,似乎怕是和我多说话,或不知和我说什么好。
太奶精神的时候,有一天下午我跟着一群大伙伴在街上跑,她出了大门,把我从伙伴里扒拉出来,就带着到她家院子里去。我进了院子,安静下来,坐在木凳上。她穿着灰白色的布衫,时不时地抹抹额头,太阳掉下去一些,她的脸色就红润一些。我坐不住了,在院子里转悠起来,她依然在木凳上坐着,朝我笑。她的笑不喜出声,有时我出了怪相,她笑得头仰天,也只是“哈”“哈”两声,皱纹把眼角两旁挤得很饱满。
傍晚我的父母回家了,她把我送出院子,自己却不出门,看着我穿过胡同进自家的门,她就回到屋子去。再晚一点,有人来敲门,母亲打开门,是太奶,她手里捏着两串樱桃枝,白樱桃结在浓密的绿茸叶中,珍珠似的,很讨喜。母亲接过樱桃,请太奶进屋,她没进门就扭头快回了。
我以后没听到过太奶再要我到她家的院子里去玩,然而一天清早,我刚一出门,就听到有女人在喊“救命啊”,“救命”。我先喊了我的母亲出来,然后开始寻喊“救命”的人。我推开太奶家半掩的黑大门,拐进茅房,看见她正挥舞着沾满黄屎的手,跌坐在茅坑上。母亲赶来了,太爷也赶来了,她实在魁梧,两个人费了劲把她拉起来,送回屋,她还在使劲喊着“救命啊,我被淹死啦”!
太奶那时像在预料自己的死,她嘴里叨咕着说她梦见自己不是掉进酱缸就是掉进装着米粥的桶里。死亡粘着她,她不必担心掉哪里去,她已经出不了屋子了。
后来有一夜,胡同里来了好多车,每辆车里下来好多人,都是太奶的亲戚,太奶快不行了,正要死了。家里人报了信,亲戚们便夜里赶来。然而她不死,每当人们以为她确实死了的时候,她总是又一口气送上来,醒了,突着眼,哼几声又死过去。天亮了,她还没真的死,村里不怕讨嫌的人扒在窗户上张望屋里的太奶,看她的形容。天黑了,白帆已经在院子里外打起,好像大家十足确信太奶这回一定会死的。我看到她的外甥站在院子里,跟他的父亲说话。他的父亲问他:你姥姥怎么样了?他摇摇头,蹲下去不吭声,点上一支烟,抽一口就灭了,再点一支。他的父亲继续在门外守着(www.yiqig.com 人生感悟)。
第二天,胡同的车差不多都开走了,人也是走得多剩的少了,太奶还没彻底咽气,然而一个哭的也没有了。院子里像没人似的,我在我的屋子待着,街上什么人声也没有。午后的太阳掉下去了,太奶家的院子里忽然热闹起来,她的女儿们最先开始哭了。太奶真的死了,再没有在这长久的哭声中活过来。
我走出我家的门,站在胡同口,看见太奶家的门一下子就被太爷打开了,我想是比前一夜更多的亲戚要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