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老家的山上,溪涧边,背阴处,常常生长着一簇簇小巧玲珑的植物,柔软婀娜的长叶,俏生生的紫蓝花瓣,在溪水旁一路飘荡着淡淡的清香。我第一次将它采回来时,妈妈脸一沉,一边叫一边将整束花丢到门外:这是打碗花,你摘回来干什么?
我呆在门槛边,蓝莹莹的花瓣洒满一地,慢慢地从我的泪光里浮起来,慢慢地又四分五裂,犹如一片又一片打碎了的瓷片。
那年我才8岁。从此后真的总是一不留神打碎了碗,直到长大。似乎我那双沾过打碗花的手,魔咒般地验证了那个预言。
从前,我家的碗底都是凿了字的。凿字是个精细活,手略微重一点,碗就裂了。每次买回新碗,爷爷就将碗倒扣在长凳上,左手扶小凿,右手持小锤轻轻敲击,一个一个极浅的小窝窝,紧密相连,慢慢就拼成了“英”。那个字是属于我妈妈的。在我们乡下,所有的碗底都随主人凿上了各种各样的字。谁家有红白喜事,执事的男人就挑着箩挨家挨户去借碗。几百个蓝边碗红花碗,在四方木桌上,在大人小孩的手中热闹了一回,又油腻腻地回到大木盆里。负责洗碗的全都是嫂嫂。她们一边洗碗一边大声说笑。洗了很长时间,日落后,执事的男人凭着碗底的字一匝匝码好,再挑到各家各户。
民以食为天。盛饭食的碗,地位自然非同一般了。几十年来,我妈总是说:碗到用时方恨少。她对买碗情有独钟,手里一有余钱,首先买回的就是碗。好些碗一收就是几年,隆重登场时,不是随老母亲的心情就是逢某个重大日子。今年过年,老母亲翻出一个两边有耳朵,上头有盖子的“品锅”,装了整整一只鸡。黄澄澄的鸡,青花瓷的碗,煞是好看。我也给老母亲买了一套价格不菲的时尚碗,特百惠“暖融融”系列,保温效果特好。老母亲很是欢喜,又不无担忧:这是塑料制品,抵得上瓷器吗?
正月初十,堂伯父生日,我随老母亲去乡下吃寿酒。入席。执事的先给每桌蒙上薄薄的粉色塑料桌布,又提着一个大塑料袋,分发塑料餐具。我和老母亲面面相觑,迟疑着,看大家笑嘻嘻地分着碗筷。端起那只轻飘飘的红塑料碗,一时竟感觉自己蹲在异乡的某个屋檐下了(www.yiqig.com 一起感悟人生)。
一边吃,一边想着小时候那些凿字的蓝花边瓷碗,想着那些担着箩挨家挨户借碗的男人,那些乐呵呵洗碗的嫂嫂们。
酒席吃毕。嫂嫂们将一次性碗、筷、杯,连同餐布,一折,又一搙,扎成团,扔到垃圾堆里。整整十桌垃圾呀!她们看着我惊讶的表情,笑了笑:大家红白喜事都用这个,省好多的事。
起风了,垃圾堆上,几个塑料袋迟迟疑疑飞起来,随风而去。
返城时,老母亲一路指指点点:你看,到处都是塑料垃圾……你看,这条河,都快被垃圾填满了……
小时候,我们从来不用这些一次性塑料产品。我们的生活垃圾全堆在屋后一角。隔十天半月,爷爷燃起个火,将垃圾小心地一层层敷上去,敷成堆,青烟袅袅上升,升过屋顶,将星星月亮都涂抹得朦朦胧胧。一夜后,垃圾焚化成灰,爷爷将灰挑到菜园里。爷爷说,这些肥料,远远比化肥尿素好。
小时候,这条河清澈见底,婉转充盈。如今它老得比人都快了,枯萎干涩,裸露的河床里滞留着各式各样的垃圾。
小时候山上那一簇簇的打碗花,让我对碗生出无穷敬畏的打碗花,它们,还长在溪涧边吗……
回家后,那些蓝莹莹的花在我心头闪闪烁烁。上网查了很久。网上的打碗花图片里,怎么也找不到儿时的记忆。依稀记得以前有个本地园丁跟我说过,打碗花其实是石蒜。再去查石蒜。石蒜的图片似乎就是让我刻骨铭心的打碗花,但看来看去,却找不到记忆中的紫蓝色。倒是石蒜的另一个名字颠覆了我,彼岸花。彼岸花,日本花语为悲伤回忆,朝鲜花语为相互思念,中国花语为优美纯洁。
彼岸花。我轻轻地念了一声,不敢再念下去。25年仿佛一刹那的漫不经心。很多的人和事,早已退到了彼岸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