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个人,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我的记忆里存留着。
他不是我的亲人,也不是我的朋友。甚至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。可我就是忘不掉。
一九七九年冬,我还是一个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。奶奶青光眼在县人民医院做手术,我在医院陪护奶奶。病房里一共有八张病床,都住满了。八个病人加上八个陪护的家属,病房里还是挺热闹的。住了几天都熟了。其中有一个病人的家属引起了我的好奇。
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汉子,个子不高,约摸1.6米的样子。看上去瘦瘦的,但很结实。头发很短,精神气还是蛮足的。上身穿一件黑色棉袄,肩上,背部,袖子足足有八块补钉之多。下身一条退色很厉害的蓝裤子,也是千疮百孔,膝盖,屁股到处都贴了一块膏药似的。这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字:“穷”。
可我在病房里呆了两天后,却从心底里喜欢上了这个人,不光是喜欢,应该说是敬重他。
他进进出出总是乐呵呵的,一脸的笑,嘴里还不时地哼着乡间小调。有一次,不知他从哪儿弄来几颗红枣、两个鸡蛋、一点白糖,用一个大搪瓷缸放在煤油炉上煮,快熟的时侯,住他妻子床对面的病友的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忽然哭了起来。
他一听到哭声,马上跑过来抱起小孩一脸笑地说:“别哭,别哭,叔叔在煮好吃的。你想吃吗?”
小孩点点头,真地不哭了。
一会儿,他把仅有的两个鸡蛋添了一个在碗里,外加几颗红枣,端给小孩。然后再把搪瓷缸里剩下的一个鸡蛋和几颗红枣端到妻子的病床前,一口一口地喂妻子。
小孩的母亲躺在床上,用病人的那种有气无力的声音对孩子说:“不能吃,那是叔叔煮给阿姨补身子的,阿姨是病人。”
小孩听妈妈一说,很不情愿地把拿起的快子又放下了。
他妻子马上说:“没关系,叫他吃,我一个病人吃多了不消化的。”
小孩的妈则说:“那也不行,你男人那么辛苦,你不消化,也该让他补补身子。”
那男的接过来说:“我这么好的身体还用得着补吗?一餐能吃几大碗。小孩,快吃。”可小孩还是不敢吃。
妻子说:“我自己吃,你去喂小孩吃。”说着从丈夫手上接过搪瓷缸。丈夫则笑眯眯地走过去,端起碗,把小孩抱到一边,慢慢地喂他吃。小孩的母亲一脸的感激,不知说什么好。
我在默默地想,人穷到这个份上,不但没有一点愁眉,还这么慷概大方,对人这么有爱心,真是了不起。要知道,那个年代,什么都是凭票供应,一个鸡蛋,一颗红枣都是来之不易的。
到了出院的头一天,那男的回家了。临走时对我们说:“我回去一下,明天过来接她出院,今天晚上就拜托大家帮忙照看一下。”从平常的闲聊中,我们得知他家住在离县城十多里的乡下。
第二天九点多,这男的喜洋洋地走进病房,手里拿着一双红花袜子。一进门就对躺在床上的妻子说:“快起来,今天抽了线,我们就可以回家了。”
妻子说:“什么好事,把你乐成这样?”
男的说:“为了庆祝你胜利出院,我一大早就起来,挑了一担拼柴到街上卖了。给你买了双新袜子。来,我给你穿上。”说着,就走到床前把妻子扶起来坐在床沿边。
妻子半嗔半笑地说:“你这人,简直拿你没办法,诊病花了这么多钱。还借了钱,你又去花冤枉钱买什么袜子。叫你买双解放鞋的,又没买。你看你的脚趾头都在外面了。”
看得出来妻子说这话时,心里并没有真责怪的意思,只是心疼丈夫太辛苦了。她这一说,我才注意到了那个男人的脚。那是一双黑色退得有点泛白人工纳底的旧得不能再旧得破布鞋。两只脚的大脚趾都探头在外看风景呢。
男的说:“你都好几年没穿过袜子了,今天出院这么大的喜事,我能不高兴吗?这担柴卖了一块八角钱,袜子只花了八角。”这男的边说边蹲下身把一双崭新的红花袜子穿到了妻子的两只脚上。妻子的脸上漾起了幸福的笑容。
从他们的身上,我终于读懂了什么叫幸福。
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他们。